萧潇Y

【狄沙】嗟我怀人


 第一章 白犬

1.

 沙陀不知道在哪里捡回来一条狗。

这是一条浑身雪白的京巴犬,玄色的瞳仁像浸在水中的黑宝石,嵌在圆滚的小脸上,粉色的肉舌不时伸出,一副惹人生怜的模样。狄仁杰第一次见到它时,空气里混合着血的腥气和药的芬芳。它胸前顺滑的幼毛沾着几点刺目的鲜红,两只前爪被厚重纱布紧紧包裹,安静地睡在狄仁杰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子上,旁边伏着一个黑色的脑袋。

烛焰在深夜的寒风中摇曳,照着那个人微红的脸颊,勾勒出眉眼的曲线。

 狄仁杰看着这个场景,有些无奈和不安。他本来觉得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邸略为无趣,才以身体抱恙为由把沙陀骗过来同住的,他并没有答应过,可以养动物,包括狗,尽管这条狗看起来挺可爱的。然后他很快就发现,桌上的药瓶颇为熟悉,似乎是上次他肩部受伤时沙陀给他用的药……

 还是把它送走吧。

这是狄仁杰第一次看见那条狗时就产生的想法。

 晨曦的光透过窗棂上的麻纸,散在青年的眉间,沙陀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下意识地一抹,竟是滑腻的触感,他猛然睁开眼,一个白色的毛球在他面前晃动,准确来说,是一个扎了辫子的毛球,跟他自己的发型大同小异。

沙陀坐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铺在身上的黑色披风顺势滑至地上,他知道,某个故意撇下自己、外出办案三个月的神探回来了。

  当晚,利用饭前的空隙,沙陀正式宣布收养这条京巴犬,并且取名为小白,理由是,这条狗无家可归且身受重伤,自己在为它治疗的日子里已经对它情根深种,假如狄仁杰不接受它的话,自己就会带着它搬回朝廷分配的房子。狄仁杰听后笑而不语,抚顺颚下硬质的山羊须,狡黠的眼眯成一道缝隙,注视着脚旁那条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白犬。

  想把你赶走还不容易吗?

  意料之外,狄仁杰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还很乐意把西边的柴房清理出来,同时表示只要这条狗不妨碍自己休息,它就可以一直住到寿终正寝。

  只是,某神探似乎低估了这位住客的智商以及沙陀对它的慈爱。

2.

  “沙陀!看好你的狗!它再对着我的卷宗解手我就把它扫地出门!”

   那条肇事的京巴犬大摇大摆地迈出书房,身后是脸色阴沉不定的书房主人和忙着道歉及烘干卷宗的它的主人。

   足智多谋、名满天下的狄仁杰自然不是一个气量狭窄到跟一条京巴犬过不去的人,只是这条狗似乎觉察到自己对它心存不满,仗着主人的宠爱明目张胆地跟自己抬杠,偶尔藏起自己的鞋子或者对着书房的卷宗解手已经不足为奇,假设自己的官印不是随身携带,恐怕也早已被它叼去。光是这些却也罢了,毕竟沙陀看起来确实很在意这条狗,狄仁杰虽然知道这条狗来历不凡绝对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捡回来的,但是他还没有空闲到要去追查一条狗的身世,沙陀不说,他也没兴趣问,尽管他已经料到,与那个女子有关。

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己的被褥中发现了一团睡得安稳的毛球:

 “沙陀!你的狗!”

  扎着辫子的小青年迅速冲进房内,一把抱起毛球,护在怀里,口中念念有词,然而底气不足,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散在风里:“小白不过帮你暖床而已……”

 自此,那条京巴犬确实没有再踏进狄仁杰的房间,因为沙陀在柴房替它搭建了一个奢华的狗窝,用的全是皇上之前赏赐的布匹。

 人不如狗。

这是狄仁杰最大的感触。

        3.

 尽管这条狗恶意针对自己,但狄仁杰不得不承认,它很聪明,也很风流,起码远胜于它的主人。

 住在狄府附近的王阿婆经常跟沙陀抱怨最近街上无端多了不少怀孕的母狗以及刚出生的小奶狗,吵得她夜里无法安睡,希望沙陀给她配些不孕药,好让那些母狗不再生育。沙陀觉得很奇怪,因为附近似乎只有小白一条公狗,然而小白每天都乖乖地跟在自己身边,鲜少踏出府邸,于是他放弃了给小白绝育的念头。

沙陀傻,狄仁杰却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小白撩遍了附近十八条街的母狗,处处留情,不过出于对沙陀自尊心的呵护以及同为男性的怜悯心,他没有揭穿这件事,只是每次在小白溜回柴房时故意出现在附近。

 这招很管用,起码京巴犬再也没有给他添乱。

        4.

         浑身酒气的男子撞开轻栓的木门,一种撕裂的疼痛感拉扯着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黄酒的劲头让他觉得眼前的种种都旋转,划出碎散的银白光圈。狄仁杰已经很久没有喝得那么醉了,因为沙陀说他肝虚体热,不宜过量饮酒,否则酒气攻心,一命呜呼。沙陀不会明白,人总有想要喝得烂醉的缘由,沙陀不懂,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但狄仁杰也不希望他懂,他最好一直那么傻下去,这样能避过世间许多纷扰。

         男子伸手探向柜顶的黑暗,借着朦胧的月色,找到了沙陀藏起来的醒酒药,尽管沙陀把药混在治腹泻的丸间,但狄仁杰还是凭借记忆中的气味找到了他的目标。他料到沙陀不会真的把所有药都毁掉,正如沙陀料到他不会真的乖乖听话不再酗酒一般。

        初秋雏菊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狄仁杰仿佛感觉到一双轻柔的手按摩他躁动的太阳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当药丸外层的糖衣点点褪去,丝丝苦涩从舌上沁出,狄仁杰修挺的剑眉簇到眉心。醒酒药必须含服方可有效。

         太医王溥的醒酒药没有浸过菊香的糖衣,一入口便是直冲心肺的苦涩,但是沙陀的药丸有,他做的每颗药丸都有一层杂着不同芳香的糖衣,尽管王溥骂他多此一举没事找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若能先尝一丝甘甜,那即使后面再苦,也有之前的甘甜慰藉。狄仁杰对此不做评论,但他认为,如果注定是要苦涩,那无论之前多么甜美,都不过是浮光掠影的梦幻,总是要风流云散的,剩下的苦涩,只会更加苦涩。

         醉熏的男子不知在漆黑的房中躺了多久,只觉得漂浮的虚幻有所减轻,身子稍感清寒,便支撑着摇晃起来,扶着连廊走出药房,顺手关紧了木门。沙陀在跟着师傅上山采药前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小白溜进药房,里面放了太多毒物,怕它误食。

       5.

         晨昏之交,盛夏的鸣蝉仍是喋喋不休,腹中的饥饿感让狄仁杰不得不爬起来解决吃饭问题。醒酒药有安眠的作用,加上武后的猜忌和离奇的案件,每一样都让他心力交瘁,如果可以,他宁愿在混沌中继续停留,直到沙陀回来把他吵醒。

          狄仁杰不喜欢空寂的落寞,这些天,因为沙陀不在,他也失去了在偌大的府中吃饭的乐趣。他更愿意在热闹的酒楼,点上几道小菜,听着歌姬缠绵的唱腔,观察过往行人匆匆脚步,猜测他们心底的秘密。直到酒家打烊,他才会用食盒打包几个菜色,回家喂狗。

小白很聪明,即使自己忘记带饭,它也会到母狗那里找吃的,不会饿着。

         男子把食盒中的小菜取出,放在柴房的门口,却没有看见那团白色的毛球从窝里窜出。之前几日的碗碟都整齐地排列在附近,除了昨天自己喝醉了没有给它带饭外,京巴犬每日都会准时在柴房恭候。狄仁杰走近狗窝,伸手探了一下被褥的温度,竟是出奇的冰冷,一丝不安略过心头。

        他果然在药房里发现了那团白色的毛球。

小小的京巴犬安静地躺在一个木箱旁边,双目紧闭,好似熟睡一般,就如狄仁杰第一次看见它的模样。白犬应该是昨日男子醉酒时跟随他一同进来的,只是男子离开时没有注意,便把它锁在了药房内,它腹中饥饿,不知食了什么东西,一命呜呼。庆幸的是,它吃的应该是剧毒之物,没有怎么痛苦就往生极乐了。

狄仁杰有些许伤感,尽管这狗从前故意撒泼,但是自己与它单独相处的半个多月倒也愉快,尤其是这京巴犬每日都会守在自己房门外,直到熄灯方才离去。

        然而若是沙陀知道他的狗是怎么死的,恐怕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小白好到哪里去,狗死不能复生,狄仁杰当即将那具冰冷的小身躯抱在怀里,将它带到平日最爱戏耍的河边柳树下,好好葬了。之后小心翼翼地把药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毫无破绽。

        十天后,沙陀从雪山采药归来。

狄仁杰在适当的时刻将小白离家出走的消息告知它的主人,同时规劝道,也许小白已经找到了原来的主人,此刻正享团圆之乐,让沙陀放宽心,不要再牵挂了。提到小白原来的主人,沙陀果然沉默了。狄仁杰本来还想再补一句,不属于你的东西,无论怎么争取,终究不属于你。想想,还是罢了。他颇具侠义精神地答应,自己一定会找到一条跟小白相似的京巴犬。沙陀不置可否。

        不久,又有新的案件找上门来,还是一件令龙颜大怒的案子,两人很快就把这个承诺抛之脑后了。

      从此,狄府再也没有养过狗,柴房也在一次事故中,灰飞烟灭。

6.

“狄仁杰!看好你的狗!它再乱吃我的药材我下次就毒死它!”

半醉的男子长啸一声,拎着褐色的酒壶灌了满口琼浆,一团白色的毛球从黑暗中奔来,和着铜铃的清响。

 “小白,别乱吃东西。”白色的京巴犬蹭在主人的脚边,乖顺地摇头摆尾。

 “这是你徒弟的狗。”

  “那傻小子的狗早就死了!”一个满脸虬尤的矮小老头披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自黑暗中步出,手里抓着被咬得稀碎的猫爪草,火冒三丈地吼道,“那小子总疑心是你毒死了他的狗,老是念叨自己从蝙蝠岛上带回来的毒花少了一株,又觉得你不至于用那么狠毒的手段对付一条狗,就这样怀疑了一辈子,到死都不敢开口问你。我怎么就收了个那么蠢的徒弟。”

 “他不蠢,他只是一根筋而已。”

“他一根筋,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毛病,可惜他运气不好,遇到你这么个神棍,竟然信了你能帮他改运的鬼话,还信了一辈子。”老头一脚踢开地上的酒壶,搬来桌旁的木椅,借此探向柜顶的杂物。

  “也不是信了一辈子,他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男子又灌了一口酒,长期待在潮湿的地底,需要依靠温酒驱除体内的寒气,尽管喝得越多,他可能会死得越快,“要帮忙就开口,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

  “呸!我欠谁都不要欠你人情,每次遇到你准没好事。”

男子半倚在桌上,迷糊地看着那个越老脾气越古怪的小老头,他这脾气,恐怕只有他徒弟才受得了。

原本安静地躺在脚边的白犬突然冲着柜顶的黑暗狂吠,被吵得不耐烦的老头顺手拿起一块黄绸扔到京巴的身上,被遮盖在绸下的木盒露出一角,其余仍被吞入黑暗的口中。

  “那是什么?”男子醉醺的目光忽而锐利起来,像鹰隼一般。

     “这个啊,好像是那个傻子八年前存在我这里的东西,当时你准备起事,那小子什么也没说就把盒子放在我这里。他遇赦之后也没回来见我。反正人也死了,烧掉取暖吧。”老头抓起木盒,扔向倚在桌边的男子,没有想象中的狼狈,盒子被稳稳接住了。

  虽然被尘封在潮湿的洞穴里八年,但木盒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光泽,甚至在接触人的体温后散出阵阵幽香。

扶余国的神木,即使常年泡在水中也不会腐烂或变色,千年如旧。木盒的装饰很素雅,只在侧面各雕刻了一朵盛开的芍药,看样式,应该是女子梳妆用的首饰盒。

 “扶余国,睿姬,龙王……”男子节骨分明的手指滑过木盒,擦去其上铺满的灰尘,他听那人红着脸提起过,睿姬临别时送给他一只盒子,用以答谢他的相助之情,他执拗不过,只好收下了,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还给人家比较好,毕竟首饰盒他也用不上。狄仁杰没有告诉沙陀,睿姬也送了他一只样式相近的盒子,不过上面刻的是牡丹。

“银姑娘一番好意你岂能辜负,别人送给你,你收着便是。”狄仁杰拿过沙陀手里的木盒,放在掌中把玩,接着被抢了回去。

“这是银姑娘送给我的。”

 那时,洛阳风光甚好,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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